奖励
黏腻湿潮的话声,潮水般一点一滴灌进耳中。
她仿佛成为了一只碗、一口缸、一个瓶子,安静地隔着荡漾的水面,隔着朦胧的玻璃,注视着那张神色癫狂的面容,任凭汩汩的水流满溢而出,将她淹没、将她吞噬。
那双吊梢眼弯成条缝隙,那张极薄的嘴唇不断翕动开合,能瞧见里头泛黄尖锐的獠牙、与猩红鲜艳的长舌。
他教她如何取悦男人,如何做小伏低,如何将美貌织成张天罗地网、牢牢地把男人拢在掌中。
他是谁?
是男人,是生意人,是陈广生。
是她的父亲。
打从一开始,他就什么都听说了。
听说她与贺蓝越的关系,听说她出卖了肉体与灵魂,听说她毫无尊严地被抛弃……
他不在乎。
那双锃亮高档的皮鞋,反复践踏过她仅存的、可怜又可悲的自尊,以柔软的鞋底反复碾压、蹂躏。
她如同赤身裸体坐在他面前,眼睁睁看着那张血盆大口啃进皮肉,噬咬她的血肉,吸食她的血液。
即便没养育过她,即便没生活在一起,即便毫无感情……可他是“父亲”啊。
一位父亲,怎能以过来人的口吻,对子女说出这样的话语,教导子女这样的智慧?
那股灼烫的触感,自触碰到皮包的畸形小指蔓延,流窜在四肢百骸。如根根尖锐的银针,刺痛、烧灼着她。
她的灵魂如置身在无边业火中,哀嚎着、悲鸣着,痛苦不堪。
而她的躯壳,连一滴泪也淌不出。只是张着唇,轻缓地吐息,喉中溢出沙哑的低笑。
“陈广生,”她站起身,漠然地看着他,开口道:
“你不该生下我。”
我不该被生下。
她迈着大步向外走去,踏过鲜艳的红绒地毯,推开玻璃门。
凉爽的秋风裹挟着湿潮的水汽,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,兜头将她笼罩。
她仍觉得窒息,匆匆向前。
那串脚步却如附骨之蛆,如影随形,一把拽住她的腕子,将她扯得踉跄地回过头。
“姑娘,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!”
陈广生焦躁地说着:“寻常人能攀上这么大的老板,家里早就烧高香了。你不哄着就算了,怎么还跟家人闹别扭。”
“爸不是逼你,是怕你将来后悔。遇到机会可得把握住啊。”
“别叫我名字!你不是我爸!”她陡然大叫起来,一把挥开陈广生的腕子,胸膛急促地起伏。
陈广生讪笑一声,拎着皮包往她手里塞:“好好,那你起码把钱拿上,否则爸不安心。”
她死死注视着那只漆黑的皮包,亮面的皮料映出她那双被火光灼得猩红的瞳仁。
他从没有养育过她一日,这是他欠她的!这是她应得的!
她又不必要非得帮他牵线,凭什么不拿?
那条纤细的手臂瞬间紧绷,战栗着、颤抖着,缓慢地向鼓囊囊的皮包探去。
一阵淡淡的烟草味,裹挟着无花果清甜馥郁的香气弥散在鼻端。
陈冬猛地抬起头。
卡米耶安静地立在餐厅门侧的垃圾桶旁,宽阔的肩脊倚着玻璃橱窗,窄腰紧束在皮带之中,双腿笔直修长。
曲卷蓬松的长发垂落在白皙的面颊旁,骨节分明的指间夹着支细长的香烟,袅袅青烟徐徐升腾,笼罩着一双精致的眼眸。
缱绻的烟雾裹挟着墨绿色的瞳仁,如幽幽深潭,朦胧地看不清情绪。
秋日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,镀在肌肤上,激起细小的粟粒。
陈广生聒噪的话声失真地传入耳中,喋喋不休。
……别看我。
她僵硬地立在原地,苍白的唇瓣蠕动着,喉咙如塞着团棉絮,发不出半分声响。
那根修长的指节陡然将烟头按灭在垃圾桶中,银戒在日光下闪闪发亮。
她看着他迈步走来,垂坠的裤角在风中飘荡。
而后,长腿猛地一抬,一脚踹在陈广生后腰处,将他蹬出去几丈远:
“我去你的吧!”
陈冬呆呆地望着倒在地上的陈广生,嘴巴大张。
腕子忽然被只宽大的手掌握住,温热的体温自肌肤传递,暖融融地顺着四肢流淌,连带着整条手臂都泛起酥麻的痒意。
“快跑快跑!”他嗷嗷叫着,扯着跌跌撞撞的陈冬向路边奔逃:“他一会儿起来该揍我了!”
他一把将陈冬从地上掐了起来,装进叁轮车的车斗,迈腿跨上车座。
他双手掌着车把,弓着身子站起来猛蹬。那两条长腿来回倒腾得飞快,车轮子如风火轮似的往前滚,眨眼间就哐哐当当蹿出去十来米。
“小畜生——你给老子滚下来!!”
陈广生愤怒的咆哮在身后飘荡。
卡米耶畅快地大笑着,高举着手臂竖起中指。
阳光洒落在他蓬松柔软的乌发间,每一根发丝都闪耀着浅金的光泽。
“……你听到了多少。”陈冬敛着眼睫,轻声问道。
“就那么几句,”卡米耶蹬着叁轮,嗓音慵懒地挟着笑意:“从你们出了门开始。”
陈冬抿着唇,半晌,勾着唇笑了笑:“怪可惜的。”
“那包里有六万块钱,你该等我拿了钱再踹他的。”
她话声带着丝惋惜。
卡米耶偏过头来,眼眸弯垂着:“我怕你会后悔。”
陈冬怔愣一瞬,唇角那缕勉强的笑意瞬间消散。
那六万块钱,是来自陈广生、来自亲生父亲的羞辱。
当她接受这笔钱,她也就认同了陈广生恶毒的话语,成为了他口中最不堪的人。
从此以后,她再也无法挺直脊背。
而更让她觉得羞耻的是,她真的想收下那笔钱。
她垂着眼眸,鼻尖酸涩不堪,像吞了只苍蝇般,如鲠在喉、如芒在背。
叁轮车吱呀声停在路边。
卡米耶回过头,伸长胳膊掰住她的脸。
“你做得很好!”
他笑眯眯地说着,一口亲在她面颊:
“所以我要奖励你!走,我们去逛街!”
陈冬掀起眼皮看他,眼眶通红一片,话声挟着鼻音:
“……到底是奖励谁。”